秋冬季是防制鼠患的重要季节,鼠疫是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》规定的甲类传染病。在新中国鼠疫防治和有害生物防制工作的发展进程中,有一位外号“老猫”的专家,和老鼠打了一辈子交道,使鼠类防制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。他就是病媒生物防制专家、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传染病预防控制所教授汪诚信。本期,让我们通过汪诚信对自己“斗鼠”经历的讲述,追溯我国探索符合国情的鼠类等媒介生物可持续防制的历史。
1986年,汪诚信在湖北检查鼠情。
从头学起
1955年,我毕业于上海第一医学院(现复旦大学医学院)药物化学系,经国家分配,进入卫生部长春鼠疫防治所工作。本想“制药报国”的我,却被安排来灭鼠,我感到很茫然。直到报到后,才知道事出有因。
那时,我国鼠疫流行余烬未熄。控制鼠疫要灭鼠,用灭鼠药需要懂药的人,鼠疫防控和懂药的人就这样连在了一起。进入这个陌生的领域,我发现,当时鼠类防制学科在我国刚刚起步,科学灭鼠研究基本一片空白,可参考的资料几近于无,想进修都找不到接收单位。因此,我只能从头学、从头做。
工作后不到半年,我开始带领十人小组展开攻关,任务是提出适合国情的灭鼠方法。
我国有近200种啮齿动物,谁是鼠患的罪魁祸首?怎么识别?它们爱吃什么?藏在哪里?有什么活动规律?我都不知道。过去听说的毒药,像砒霜、乌头、断肠草等,被试用于灭鼠时,不仅显示毒力不够,且老鼠也不去吃。攻关工作的开展极为困难。
1956年,《健康报》发表了一篇读者来信,批评我国药科毕业生分配不当,文中举的第一个实例就是我。《健康报》是卫生部机关报,意见很有分量。防治所领导看到报纸后,做好批准我调离的准备。但此时,我已经认识到灭鼠工作的重要性,交上去的不是调离报告,而是将爱人调来的申请。我打定主意,要“一条斜路走到黑”。
取到“真经”
决心灭鼠不容易,要想干出点名堂更难。
自然疫源性疾病的工作现场多处于边疆和广大牧区,进行科研、调查和防病工作,主要靠两条腿,每天至少走25公里地。一两个月走下来,一双解放鞋就穿烂了。
当然,下乡工作不仅有苦,还有乐。1956年,我到东北农村走村串屯搞调查,村干部很支持,借给我一头毛驴代步。
有一天,结束在一个村的工作后,我骑驴再出发。刚到村口,猛听后面有人喊“汪大夫”,我连忙勒住缰绳扭身,不料突然天旋地转,摔下驴来,满身是灰。可毛驴却找到了“乐园”,在旁边灰堆上打滚儿玩。我和老乡看到,笑得喘不过气来。
第一次去草原疫区,为了近距离观察黄鼠对不同食物的态度,我找来一米多高的大柳条筐,倒扣在离洞口不远的草地上。
大清早,老鼠还没出洞,我就猫身钻进去,从筐缝中向外观察,一次待上五六个小时。这个办法很笨,但观察得很准,我了解到了不同个体对鼠夹、毒饵的反应。了解它,才可以打败它。
参加工作的前10年,我接触过的鼠类除大、小白鼠和家兔等实验动物外,还有达乌尔黄鼠、喜马拉雅旱獭等十余种,实验现场分布在黑龙江、吉林、内蒙古、青海、北京、云南、河北等地。
20世纪60年代—80年代,我多次奔赴青藏高原,一走就是半年。春天时,那里室外温度低到-10℃,帐篷里-9℃。在那里夜宿帐篷,天气太冷,只能往被子上压东西。
风餐露宿,奔波在外,自然也少不了各种危险和意外,我就曾多次遭遇过狼、蛇,体验过从马背上摔下来和翻车的滋味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,在不断的摸索中,我终于找到了较好的灭鼠方法,在药物研制和推广使用中建立了符合国情的研究方法,提出了实用有效的防治措施。
20世纪50年代—70年代,在同行的共同努力下,我们先后研制出使用安全的慢性抗凝血灭鼠剂。灭鼠剂被推广使用后,迅速降低了鼠密度,有效控制了流行性出血热等鼠传疾病的流行。
一场较量
20世纪80年代末,“邱氏鼠药”悄然流行,各种媒体大力宣传。该鼠药使用两种强毒药品,即氟乙酰胺和毒鼠强,它们起效快,但会给人畜、生态环境造成严重危害。为此,我向中央领导建言召开全国灭鼠技术研讨会,会议纪要提出,“邱氏鼠药”中的引诱剂有待改进,所含剧毒的氟乙酰胺不得使用,建议国家有关部门尽快制定鼠药管理条例。
但会后,“邱氏鼠药”依然风头很劲,媒体宣传并未减弱。1992年,我和其他4名科学家联名向上级部门呈报了“呼吁新闻媒介科学宣传灭鼠”的报告。不料该文一发表,“邱氏鼠药”生产者以“名誉侵权”为由将我们告上了法庭,我被列为第一被告。我们虽然“理直气壮”,但一审还是败诉了。
为维护科学权威,我们顶住巨大压力,积极上诉并奔走呼吁。这场被中国科协定性为“科学与伪科学的较量”持续了两年半之久。最终,1995年2月,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关于“邱氏鼠药”的名誉侵权案终审落下帷幕,我们终于在捍卫科学的战斗中获得胜利。
此后,全国逾百家媒体以及《科学》(Science)等国际权威学术期刊相继报道了此事。1995年,邱氏鼠药厂被查封,“邱氏鼠药”被予以没收和销毁。2004年,全国禁用“毒鼠强”。
1995年3月,“邱氏鼠药案”总结会召开。
组织鉴定
20世纪80年代,我国实施灭鼠行为早已超越单纯防病保粮的范畴,还将在城乡居民区消除鼠害纳入进来。当时流行几句话,“文艺发展靠调演,体育靠比赛,卫生靠检查”。可怎么查呢?一切相关指标都是空白,过去“交老鼠尾巴计成绩”的一套办法显然不可行,必须从头摸索。
我依托全国爱卫办组织和倡导的创建灭鼠先进城市和单位的活动,带领团队相继主持了全国第一个单项达标单位、城市的技术鉴定,担任北京、大连、武汉、青岛等20多个大中城市及机场、港口的技术顾问,并参加考核,为整个达标创建活动做出贡献。不久,此类活动扩大到蚊、蝇、蟑螂的治理活动中。
1989年,创建“国家卫生城市”活动首次开展,有害生物治理被列为活动的重要内容,我也参与主持了首个国家卫生城市的鉴定工作。几年内,数十个城市达标,推动了群众性除害活动的深入发展。
权衡利弊
1991年,我国南方发生严重洪灾。受卫生部指派,我带领抗洪防病调查组到苏南灾区考察,并对当地灾后处理工作提出意见。
出发前,有关部门已备妥飞机、药品,供洪涝灾区航空杀虫,并决定在接到我们的报告后立即行动。抵达现场调查后,我们认为当地防控得力,飞机喷药利少弊多。作为第一责任人,我毅然签字,认为没有必要进行航空杀虫。由于实事求是地提出不派飞机的建议,抗洪防病调查组不但为国家和当地节省了开支,还减少了污染,我个人也被评为全国救灾防病先进个人。
三个心愿
鼠类防制涉及多个学科,这些学科由于同一目标而融合,形成新的相对独立的整体。随着环境的变化、科技的进展,鼠类防制一步步形成相应学科,其内涵也得到丰富与提升。对于学科的发展与巩固,我一直有三个心愿:办学会、办杂志、出专著。
我国有害生物治理工作在新中国成立后才起步,在大家的积极争取和努力下,我和几位同行一起提出设立相应学会的申请。1989年2月,中华预防医学会媒介生物学及控制分会成立,这是中华预防医学会首批成立的5个分会之一。分会下设蚊类防制学组、蝇类防制学组、蟑螂臭虫防制学组、鼠类防制学组、杀虫药械学组和有害生物防制业学组。各学组均制定了科研及防制规划,定期召开全国学术和经验交流会,协作攻关,提高技术。
2006年起,分会倡导并承办媒介生物可持续控制国际论坛,每2年举办一次,国际影响越来越大。为了更好地适应形势发展和政府职能转变,组织群众科学开展创建卫生城市活动,1992年,我参与筹建了中国鼠害与卫生虫害防制协会(现中国卫生有害生物防制协会),协会在指导、检查、交流和培训等方面取得了显著成绩。
我一直想创办一份灭鼠相关专业期刊,但苦于申请不到刊号。之后,在全国爱卫办的支持下,《中国鼠类防制杂志》于1985年6月创刊,1989年扩编为《中国媒介生物学及控制杂志》,在国内外公开发行。
1981年,我参与主编的《灭鼠概论》正式出版,此后多次重印。此书是我国第一本正式出版的灭鼠专著,被业界肯定。
1983年,为满足灭鼠知识科普需要,我又编写了《老鼠与鼠害防治》,兼具科学性和可读性,深受基层读者喜爱。我一直认为,人才和体系能力建设关系到学科的发展,除培养研究生、进修生外,我还先后举办数十期鼠类防制训练班,毫无保留地分享自己的从业经验。
对我来说,只要国家需要,能出力就去干。我深有感触的是,20世纪以来,在专业论文的引用文献中,逐渐看不到自己的文章。这充分说明,接班人已经超越前人的成绩,学科与行业飞速向前发展,我应该为自己的“落伍”而骄傲。唯愿自己能成为一支小小的红烛,在前进的路边发光;也希望更多年轻人勇于担当、砥砺奋进。
文:病媒生物防制专家、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传染病预防控制所教授 汪诚信
整理:姜海婷
编辑:魏婉笛 杨真宇
校对:管仲瑶
审核:徐秉楠 王乐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