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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雪夜归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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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说,小时候就数你五妈最疼你们,一个个鼻涕哈喇子掉上,五妈也不嫌弃,每次饭熟了就端碗出来喂你们几个。

我的脑海里一直残留那副黑白画面。衣衫褴褛,蓬头垢面的五个孩子,聚在村口的土堆上,等母亲收工回家。村里人路过时总要故意调侃一下,哎呀呀,这是谁家的小叫花子们。

一间不足十平米的茅草房子,一个小小土炕,我们一家七口挤在那里,仅有的两床被子,一床被子里五个小人,母亲怕小的被压着,夜里就驮在肚皮上。旁边紧挨着的一个更小的黑房子,是灶房。

我一直纳闷,父亲也是奶奶亲生的,为什么住在庄们外面,和婶婶家的柴房,猪圈,羊圈,茅房并在一起,所以母亲说小时候我们吃了不少鸡屎,羊粪蛋,我相信。因为母亲说我们都是自己在院子里爬着爬着不知道那天就会走了,母亲每次回家来,只看见我们一个个只有眼睛还动弹,脸上身上就没法看。母亲总担心我们吃了那些东西会不会傻,结果后来上学了,除了穿的不如人,一个个都很聪明。你说,不应该感谢那些鸡呀羊啊的吗。

母亲从来没有说过奶奶的半句坏话。那时候,七婶,八婶接二连三的给奶奶添了男丁,而母亲的肚子很不争气,一连生了五个丫头片子,奶奶连房门都没进过。有时候母亲实在太忙抱我们进去想让奶奶带会儿,还没有放下孩子,奶奶就不耐烦的招手让母亲抱走,说自己带大七个孩子,看见孩子就烦。当母亲最后生了弟弟,村里有人进去给奶奶报喜时,奶奶说不可能,她也能生出儿子来,村里人只好灰溜溜出来了。

我们的大杂院真的很热闹。我们一家人守在庄们外面,谁家有亲戚来都从我家门口过,谁家的鸡下蛋,我们都能听见,能看见,可最让母亲头疼的是家里就靠那几只母鸡下蛋换钱,一毛钱足够给我们抓一次药,可老母鸡老跑到婶婶家的鸡窝里下蛋,母亲虽是近水楼台,却不敢得月。她这一辈子都是老好人。

五婶是五爷爷的儿媳妇。五爷就生了一个儿子,两个女儿,五婶又生了堂哥和姐姐,他们家的光景肯定比父亲家强百倍。而且从我记事时起,五叔一直在大队里担任不大不小的官,日子当然过得宽裕点。

我们家厨房门前,也就是奶奶家庄门西侧,有一个大大的窖坑。每到冬天,太阳总喜欢暖暖晒着那些柴房的麦秸,晒着猪舍里懒洋洋的猪们,晒着院子里刨食的鸡们,晒满了整个土窖。冬天的晚饭吃得很早,堂弟堂妹们端着碗出来晒太阳,然后五奶奶,五婶子她们也出来,坐在门口的木头墩子上。七婶家的堂弟那时候顽皮极了,稍不留神我们谁的碗里就被撒上一把带鸡屎味的土,母亲无可奈何。更无可奈好的是他还将母亲辛苦苦孵出来,养了几个月的小鸡圈到门口的水井旁,然后一只一只扔到井里。

奶奶住的四合院,在那个年代算是很气派了。进了庄门正对着的是堂屋,雕花的窗,雕花的双扇木门,至于里面,不曾有什么影响。堂屋东面的房子都是五奶奶家的,他们一家六口人占了院里一半的房子,而且是修了过道的房子。西面一排七婶六婶各住一间小屋,奶奶住着中间最大的一间书房。

农历进了十月,条件稍好一点的人家开始杀猪宰羊,母亲每年也养猪,猪每年都是囫囵就卖了,羊肉呢,很少见。然后我就老看见五奶奶神色慌张的走进来,掀起她黑色的大襟衣,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羊肉塞给母亲,有时候是一小块猪油,还有时候是几块方块白糖,五奶奶的女婿可是部队上的军官,他可是我们所有亲戚里面最阔气的一个。每逢他回家,都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,来来来,他站在门口,给这十几个孩子分糖果,花花绿绿的糖纸包裹着大大小小的糖果。来,胖点的吃大的,瘦点的吃小的,每人都有,别着急。

“柴门闻犬吠,风雪夜归人”,这样的日子,我们总期盼那个亲戚能光临我们的小院,给我们带点。

一九八三年的春天,我们住进了新家。老院就剩了七婶一家和奶奶。五婶家的老房子都拆了,我们家的房子彻底成了七婶婶家的羊圈。母亲终于有了自己的鸡舍,猪圈,草房,尽管很简陋。

偶尔奶奶会过来看我们,偶尔我们去看奶奶。“死丫头,”奶奶总这样称呼她的孙女们,然后她颤巍巍的从她的大襟衣兜里掏出钥匙,打开她床上那个红油漆箱子,从里面拿出几块白色的方方糖,有时候是葡萄干,硬塞给我们。那时候奶奶已和七婶换了房,住在那个小屋子里,那时候奶奶和七婶也分了家,各吃各的。

“死丫头,今晚和奶奶睡。”她总想挽留住一个孙女,可谁也不愿意。那时候两个堂弟也大了,不再和奶奶住一个房间。我们走出门,看着七婶家的几只羊,肥肥的,壮壮的,在我家的屋子里冲我们咩咩叫。

我们家,六婶家,五奶奶家成了邻居。五奶奶还是我们家的常客,她的大襟衣兜总是揣着好东西,进来的时候。五婶婶家的院子里飘了香味,无论是油饼卷糕,还是洋芋饼子,或是偶尔吃鸡肉,我们家都少不了。那时候堂哥已娶了妻,他视我们如亲妹亲弟一样。我妹,我妹,他总那么自然的说。

堂弟们上大学了,奶奶有些惋惜。她早就在两个堂弟耳边吹风,要他们两人种中有一个能留下来,这么大的院子总要有人收吧!然而,他们都食言了。

奶奶是在二零零年春节走的,走的时很安详。三年后,五奶奶也走了。

周末时正好去武威,回来时特意去看看我的妈妈们。初冬的乡村,一片寂静萧瑟。车进村子,几乎看不见人影。去七婶家唤了七婶来到五婶家,五婶一双黑手从后院进来,忙着端茶倒水,我说真不用了。新房子的窗户大,午后的太阳从窗玻璃照进来,暖暖的。我们几个人围在火炉旁,仿佛时光又重回到那个大院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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