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爷坐在桌子旁，听着抑扬顿挫的京剧，手敲着桌子打着节拍，脑袋情不自禁地摇摆着，微闭着眼睛，嘴里“咿咿呀呀”地哼着，丝毫不在意一旁的奶奶，刀子一般的目光，朝他剜来。

    “鬼叫一样，有什么意思！”

    “听了半辈子，还不会唱！”

    “太吵了，太吵了！关了！”

    奶奶的无理取闹丝毫不能动摇爷爷的决心，其他事情可以妥协，唯独听京剧，门都没有！

    说起爷爷听京戏这件事，可要追溯到他小时候，镇子上的王财主财大气粗，逢上过寿、结婚非得大摆筵席，最有排场就是请一出戏。爷爷在他家做事，当短工，端茶倒水的功夫，顺便蹭了几出戏听听。

    舞台上的京剧演员，生旦净末，唱念做打，一颦一笑，一念一唱，都给爷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最让他着迷的是京戏里的故事，什么《贵妃醉酒》、《三岔口》、《捉放曹》、《苏三起解》，把喜欢历史故事的爷爷听得入了迷，凭着强大的记忆力，爷爷背得住每一出戏的每一段唱词，直到长大了也没有忘记。

      看京剧，是爷爷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。

    为了生活奔波劳碌的爷爷，在很长时间里没有工夫欣赏京剧了，他在日本人、俄国人的手下都工作过，京剧恐怕也只有在梦里出现。直到1979年退休了，有时间也有钱了，可以重拾自己的爱好。

    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台收音机和几盘京剧磁带。放在橱柜的最里面，家里任何人都不允许动一下。

    在一个个悠闲自在的午后，爷爷颇有仪式感地洗干净手，请出来录音机和磁带，接着通上电，插进磁带，“咔”按下了开始键，悠扬的二胡声响起，京戏就开场了。

    梅派、程派、荀派和尚派，爷爷如数家珍，梅派由梅兰芳创立，程派由程砚秋创立，荀派由荀慧生创立，尚派由尚小云创立。爷爷尤其喜欢梅派的大师梅兰芳，某一个珠圆玉润的唱腔，博得爷爷的喝彩，不管听几遍，每一次都一如既往地鼓掌。

    他听着、品着、喝彩着、小声唱着，却招来奶奶的一顿埋怨，因为她完全听不懂。在她看来，这一套民乐和办丧事的乐曲差不多，哭唧唧的，悲嘁嘁的，一点也不喜庆。

      奶奶唯独喜欢蒋大为的磁带，尤其喜欢《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》，爷爷也打趣奶奶，喜欢一个男人的歌。

    后来，电视机普及了，爷爷的乐趣更多了，爷爷每周都买《电视报》，掐着时间坐在那里等戏曲节目。

    家里住在群山环绕的村庄里， 电视机的信号非常不好，伴着“滋滋啦啦”的噪音，“阴晴不定”的雪花，还有奶奶“唔嚎乱叫”的换台，爷爷勉勉强强能看完一个节目，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看戏的场景。爷爷盯着屏幕里的人物，有那么一刹那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出晶莹的亮光，小孩子一般惊喜。

      爷爷终于可以研究脸谱了。红脸象征着忠诚和勇敢，关羽是爷爷最喜欢的历史人物，忠义为先，也是爷爷一生贯彻的准则。

    黑色寓意正直刚毅、粗鲁豪放的性格，代表猛智公正，如包拯，《铡美案》的剧情爷爷讲了不下十次。

    白色代表阴险奸诈、刚愎自用，如曹操，这也是爷爷口中的反面教材。《捉放曹》这个戏，也被爷爷拿来教育我们不能忘恩负义。

      等到90年代末，有线电视终于走进了村里，爷爷实现了戏曲台的自由，却再也没有人和他争抢电视了，奶奶去世了。

    爷爷一个人守着电视机，一边享受一边寂寞。

      如今的我，也开始关注传统文化，学着爷爷的样子，听京戏，看京戏。

      可惜再也没有爷爷为我讲戏了，糊里糊涂地听，糊里糊涂地看，糊里糊涂地睡着了。

      在梦里，爷爷欣慰地笑了。